这位著名的摄影师谈到了他从 Warhol 那里学到了什么,怎样才能有像他一样的职业生涯以及为什么 Instagram 会是他未来的艺术创作方向。
六岁的时候,Stephen Shore 有了自己的第一套暗房器材。到了十岁,一本 Walker Evans 的书让他印象深刻并使他开始认真考虑摄影这件事。十四岁时 Stephen 把三幅作品卖给了 MoMA 的摄影馆馆长。十七岁时,早熟的他每天晃荡在 Warhol 的工厂里,拍摄艺术家和周围的环境。Andy Warhol 是位优秀的革新者,致力于各个领域的探索与创造,而 Stephen 同样在自己的艺术领域里力图拓展,用他的话来说,冷静地挖掘摄影的新形式。在职业生涯中他确实做到了这点,不断通过强烈的形式去推进摄影媒体的发展。他在摄影集《Factory: Andy Warhol》中的作品捕捉了偶像艺术家们工作时的模样,同时它们也能让我们得以窥探到世界上最伟大摄影师之一的独特拍摄视角。 你书中关于工厂的作品在引言中被评价为“对普通的着重,对日常的升华”。这是你摄影的某种目标吗?还是说这是你对摄影感兴趣的缘由呢? 我对文化和世界的模样很感兴趣。世界上不只有戏剧性的时刻夺人眼球,很多夹杂在其中的日常细节才是世界原本的模样。我记得很久以前,在六十年代晚期,我在伦敦呆了几个月。那时候因为肯特州立大学枪击事件——六名学生在肯特洲被国卫队枪击身亡,美国经历了很多动乱,总之我每天在《Herald Tribune》(先驱论坛报)上读到的都是美国正发生着的各种动乱,似乎整个国家正在分崩离析。但是当我回去后发现其实生活仍在继续,的确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但是生活仍然在继续。报纸上可不会提到人们每天都在做早饭,商店如往常营业,它报道的是新闻,但是如果你只读新闻你就不能体会生活真正的质感。通常都是平凡的瞬间告诉了你生活的真谛。我当时在创作《American Surfaces》,我对于“看”这个动作本身很感兴趣,并想关注我在看什么,以及一天当中不同时刻“看”的经历,它可以发在我乘电梯时,在街上散步或是在商店里面。这是我想聚焦的主题。我想 Andy Warhol 的兴趣点以及其对于现代文化的迷恋与狂热影响了我。最后 —— 我给你一个回答 —— 我想说在我着手《Uncommon Places》时,我意识到如果你把摄像机当作意识的一种强化形式后,它就以技术的方式实现了和世界的交流。我想那次经历让我成为了一个更好的沟通者。在你的日常生活中真正投入关注意味着关注日常瞬间。换句话说,我不会拍我不感兴趣的东西。我不是随机挑场景拍摄,我不想创作无聊无趣的作品,我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着我感兴趣的时刻。 你在 Instagram 有很多作品——在这种形式里你享受着什么?以及你分享的照片是用你的手机拍摄的吗? 是的,除了一些老照片我会标注出来,其他都是我手机拍的,隔几天就会发布。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将它当成我作品的某种展示平台,这些照片就是为了 Instagram 而拍摄的,这也是我过去几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Lou Reed, 1965-7, © Stephen Shore 所以你把它当做一种完全的艺术创作媒介? 绝对。这是过去两年我在创作中专注的主题。我很少做其他工作,主要就是 Intagram ,我很喜欢它。我很喜欢它在社区层面上的意义。我喜欢和其他摄影师通过它来实现一种无国界交流。 你和粉丝的互动真的很不可思议。通常这不会发生在一个很有名的艺术家身上。 比起所谓评论而言,这更是一种视觉交流。我没有关注很多的人。我保持着自己相对低的关注数量因为我想每天都能够去看看他们的账号。另一方面,我也不想一整天都花在刷 Instagram 上。所以我一般不会取关别人,但如果有人一天发布二十张图片,塞满我的屏幕那我就会取关他,因为我想拥有和每一个我关注的人都能发生的对话。有一个摄影师的群组,大家来自世界各地也都互相关注着。有来自美国的,英国也有,意大利有很大一群人,还有一个来自俄罗斯。我想我们都会每天发图。我很享受看他们发布的会是什么。 在你和 David Campany 的采访中,你提到自己会给自己设好各种限定以及不同的画面挑战。通过 Instagram 你也会这么做吗? 这就是 Instagram 于我而言的意义所在。我刚开始使用 Instagram 时它还不能发矩形图片。有别的 app 会让你发矩形图片,但 Instagram 基本上就是为正方形而生的。而现在尽管你可以发一张长图,在手机上我能看到整个图片但是我的 iPad 上就不行,会有一部分被裁剪掉。因此某种意义上 Instagram 就是为了发布正方形图片而诞生的。我从大概1970年起就开始以正方形格式拍摄,我基本就把这当成了默认条件,就像是一首诗可以用十三行诗格式写或者用俳句格式,我接受了摄影上的“Instagram 格式”。另一条规则就是每天发一张图。当然有些日子会拍得比其他要好!我不是每天都在状态的。 《My Hustler》中 Andy Warhol 在旅馆的房间 , 1965-7, © Stephen Shore 你觉得自己会用 Instagram 上的图片做些什么吗? 我想我会的。这不是我起初的打算,一开始我什么打算也没有。我享受 Instagram 然后我就想看看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是现在我有这么多喜欢的作品,你知道英国出版社 Morel 吗?在一年前他们做了本书,一共就印了200本,包含了到那时为止我全部的 Instagram 作品。我参与了一个美国的出版项目“Ducumentum”,我们做了四期,全部关于 Instagram。它是用新闻纸印的所以没那么昂贵,也就有了 Instagram 拥有的那种短暂感。它不只是我的作品,我是其中一位编辑,我们印刷了很多别人的作品。但我能看到 Instagram 变成一本书或者很多书的过程,我能看到它们被卖出去或者参加展览。现在当我要展示的话(我的Instagram作品参与了今年初在柏林和阿姆斯特丹的回顾展),我们将 iPad 放在底座上然后用投影仪就展示了我的主页,人们可以自己探索它,他们在 iPad 上的各种动作都会被投影在墙上,所以全部的作品都能被看到。但我对我的作品要怎么用不会只给出一种限定。 你提到过在给《American Surfaces》拍摄时,你想让拍摄出的照片和看到的东西一样。这是你拍摄的动力,还是你现在已把它作为习惯,成了潜意识? 我想对我现在的创作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了。在70年代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摄影构图的不同形式,现在我不去想了。现在我的注意力更多是在对内在价值的探索上。 《Velvet Underground》的照片, 1965-7, © Stephen Shore 你还说过是野心将那些有天赋但离开艺术创作的人,和那些生来为了创作的人区别开来。你的摄影野心是什么,去拍摄最好的照片,去改变摄影的媒介,就像你说最好的摄影师会做到的那样? 对我来说其实也没有很确定要有什么野心,它是某种野心之外的心理。甚至不是说我一定要去拍好的作品,我只是被驱动着要去创作。我同样想澄清我对一些学生的想法,我看到有些野心很大而没天赋的人,而实际上他们也有很好的作品。同样的我会看到有些学生很有天赋却没什么野心,我能预见他们将不会有什么成就。但是如果他们既有天赋还有野心以及某些创作观,那构成完美的组合。 关于 Warhol 你曾谈到的一点是他时不时去创作,时不时做别的事情。你自己在他那里学到这点吗?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样?
我想是天生的。我不知道它从哪儿来。它可能不是天生的,可能来自早期的影响,但我还没看出它和某个特定人物之间的联系。我会指导学生冲印照片,如果他们有什么创意可以加进去,但我没能够找到如何把那种动力单独拎出来的方式。不过我确实在 Andy 身上看到了这点,在那本关于 Warhol 的书里我提过,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艺术家创作的场景,它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不是说自己是 Andy 的学徒,但他确实对于自己的创作很公开,他希望人们能参与进去,他会询问别人的意见因为我觉得他是从身边的人中汲取能量。他自己的工作方式需要他人的参与,这让他的创作对我和其他人而言都是公开的,从看艺术家工作的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而且他每天都工作,他不是坐在那里干等着灵感砸来,他会尝试东西,他是在实验。我观察着他做出决定,艺术概括而言就是尝试事物,做出决定,发现这是条死路然后尝试别的东西,这种工作方式唤醒了我心中某个部分。所以我的确亲身感受过艺术家的创作观和工作方式。 John Cale, Jan Cramer, Paul Morrissey, Nico, Gerard Malanga, 1965-7, © Stephen Shore 同样你也很慷慨的分享自己创作的细节,以及你在自己实验与探索中学到的东西。有些摄影师会拒绝讨论他们的作品,他们认为谈论会削弱作品。为什么你能这么坦陈呢? 简单来说就是我当过35年的老师。刚开始的时候对我来说十分困难因为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习摄影的器材技术还有视觉技巧,所以我能明白它们,但是70年代我所有的实验我都没有解释给任何人听过,我头脑中是不存在语言的。我会将思维视觉化,但这是种无声的思考。当我决定拿起相机为了改变物件的线条排列往左边移六英尺时,我没有思考: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拿起相机,往左边移六英尺,它出现在我脑袋里然后我这么做了。我可以以这种方式学习摄影,但作为老师这根本行不通。所以我就得提前学习,简单来说,将右脑的经验用左脑模式重新过一遍,那样我就会对学生有点用处了,我很喜欢教书。对我来说教书就和我的生活以及我的摄影职业同等地位。 Yoko Ono at the Factory, New York, 1965-7, © Stephen Shore 对于那些想像你一样并有长期职业规划的年轻摄影师,你给他们的最好建议是什么? 我想用自己以前写的文章来作为回答。我想大概是在八年前,有一本叫《Letters to a Young Artist》的书,这本书的编辑模仿一位年轻艺术家的口吻问了和你一模一样的问题,还加了一句:我应该进入市场吗还是说它会毁了我的艺术生涯?他们把这封信寄送给我是个不同的艺术家,我们每个人都被要求写一封回信。然后他们把回信和原来那封信出版成书。 你能记得印象里第一幅让你十分喜欢的其他人的摄影作品吗? 我们住在纽约城的某个公寓里,我们楼上的邻居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男人,他还是美国最大的音乐出版集团之一的老板。他知道我对摄影很有兴趣,然后在我十岁的时候送了我一本 Walker Evan 的书《American Photographs》。这是我自己的第一本摄影书。我已经不记得具体是那副照片一下子击中我,但我很确定是这我的第一本摄影书。我想对于你的问题有个很简单的答案就是,我有了这本 Walker Evans 的书而且它对我有很大的影响。甚至不仅是影响这么简单,我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和他之间的某种血缘关系。我想这和一种更宏观的感受有联系,如同一些人都具有内在的古典主义倾向。我把自己和 Warhol 有关的作品与 Billy Name(美国摄影师、艺术家)的作品比较,你就会明白我们是朋友,我们拍的是同段时间同样的事件,而我的作品和他比起来似乎更加古典。我觉得在人们性格里已经有了某种固有共通的东西。 Andy Warhol 的丝绸花, 1965-7, © Stephen Shore 你在摄影领域是十分多产的,从摄影中你得到的最宝贵经验是什么? 我想你把我难住了,我觉得我什么也想不到……其实有件事的确让我印象深刻,我会发现自己时不时就对视觉上的规则产生质疑。它们有的来自文化,有的是我自己制定的。有些规则很有道理有些则不是。但我发现自己总是会去质疑他们。 然后你会弄明白它们是否有效,或者只是些没用的规则? 对的。就拿语法来说吧,语法有很多的规则规定,有些是语言固有的,比如主语和宾语的联系。但有些是文化中不断累积下来的,在语言中没有什么实际的基础,比如说不用介词来作为句子的结尾。语言本身没有任何规定说你不能用一个介词来作为句子的结尾。所以语法里面有些规则是自然思维的描述,有些只是文化上的限制。我想观察事物也是相通的。有些作品呈现的就是我们看到的视觉图像,而其他也许只是人们被训练出来组织好的图像。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在你摄影中,美是否有很大地位?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想说没有,但我觉得真正的答案是肯定的。我的作品里表现得很明白了。但我也觉得有时我会发现美丽的东西,但是它们对于别人而言并没有那么好看。 大概这和你所说的打破众所周知的规则一样。你也在挑战关于美的规则。 对的。我想就是这样。
街拍摄影教授史蒂芬·绍尔给年轻艺术家的一封信
亲爱的青年艺术家们,
是的,我认为这两件事你可以兼得:既介入艺术界,又保持正直品质。然而能否成就此事,取决于你与你所从事的艺术的关系。
我已经在巴德学院教了二十多年的书了。这些年以来,我也见过在很多不同机构里任职的毕业生们。越来越多地,我看到学生们由欲望驱使,去切尔西(Chelsea,纽约曼哈顿的画廊区,译注)做展,然后成为成功的艺术家。当然,并非所有的学生都是这样,但是我的确见到一种明显的变化。
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对我而言,这些与我要从事艺术的原因没啥关联。我相信艺术是用来探索世界、探索文化的,也可以探索你所选择的媒介,探索你自己。它应该是用来沟通的,以某种媒介的语言,传达一种感受,一种观察,一种理解,一种情感的或是精神的状态。它应该是一个回答,或是试图回答,试图提问。它应该好玩。简而言之,它应该是对于人类的需与求做出回应。
学艺术的学生都看过伟大的艺术作品,之后对自己说,“这是伟大的作品。我也要做出伟大的艺术作品来。”于是,学生们便致力于此,试着做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如果他有点天赋,他可能会做出某种看起来很像艺术作品的东西——几乎是令人信服的。如果你所知有限,你可能就会误以为这就是艺术作品了。这其中,唯一的问题在于,那些令学生崇拜的伟大的艺术作品并非同样动机的产物。那不过是艺术家们求索历练之后的副产品。
拥有野心不是问题。事实上,野心是能够让你从生活里的繁多琐事中挤出时间创作作品的必要条件。问题在于野心该被导向何方。如果你是在坚持走自己的路,那么开展览和卖作品则无害。实际上,你可以挣到足够多的生活费,甚至过得好点。当市场开始影响你的创作动机和决定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如果你的作品需要改进和改变,那意味着你要放弃那条之前为你带来声誉的路线。
当然,作为艺术家,你想要建立自己的话语,或者说“形成你自己真情实感的声音”。而如果你一直等待,等到了最终你找到了自己的话语的时候,你可能一个展也没做过。找到自己的声音可能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目标。我的一些学生,他们开始在学院里学习摄影的时候,会告诉我他们想要“自我表达”。我觉得在我看来,“你只有十八岁,你还不了解你自己的时候,你如何能够自我表达?”但是这些不应该是阻止他们的理由。在学习和实践艺术的过程中,他们会慢慢认识他们自己。
最后我还有一句话想说。在上述过程中,我对你的判断可能是错的,可能会给你帮倒忙。但是从你来信的语气中我可以感觉到,你可能会把你的左右为难处境当做借口,放弃继续创作,你可能会觉得自己总有弱点,因而拒绝接受批评。这类念头就此打住!
祝君好运!
史蒂芬·绍尔
于 蒂沃利,纽约